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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秋风吹(短篇小说)
文/苏大平
1
老师怒气冲冲,把他赶到教室后面的走廊罚站。他不仅自己不好好听讲,还妨碍别人。他从来就没有好好地听过一堂课。真的,他对学习没有一丝一毫兴趣,一进教室,他就厌腻。不是打瞌睡,就是搞些小动作。揪前面女生的辫子啦;拿胳膊肘捅旁边的同桌,把他捅得翻下座位啦;等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书写时扮鬼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啦,如此等等。老师拿他真没有办法。起先班主任还特意去家访,回来后老师们问清了他家里的情况,都对他绝望了。
原来他爸爸妈妈早就离了婚,他跟他爸爸过。但是他爸爸呢,又常年在外地打工,根本顾不到他,或者也根本就不顾他。他只有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生活。老奶奶呢,又对他过分娇惯,万事都没有分寸的依就他。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渐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歪风邪气。他学会了抽烟,烟瘾已经这么大,一天要抽大半包,一下课就要藏在厕所里抽,已经被老师们碰到过好几次了。他还常喝酒,“白酒干半斤,啤酒一打”——他常常跟人这么吹嘘,其实沾一点酒他就倒了。他还喜欢什么?当然是上网吧了。他沉迷于网络游戏,那些不问来由的枪杀,格斗,轰击,血肉横飞的场景,使他又紧张又亢奋。
他还试图交上一个“女友”——一个染着金黄头发的“酷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是很“性感”——他已经能感觉到“性感”了。但他差点因此挨了揍。酷妹的男友——一个留着火红的鸡冠发式,胳膊上纹着狼头,脖子上挂着条粗粗的金色链条的家伙警告他不要骚扰他的“女人”,扇了他两个耳光,算是教训。那个酷妹常常也泡在那家叫“星期天”的僻静网吧里。她起先不搭理他,根本看不起他。但是后来他递烟给她——她也抽烟,买啤酒给她——她也喝酒,他们就有点话头可以聊聊了,虽然还远谈不上处得热火朝天。
他确实对她有点“神魂颠倒”。看来他也真不小了。这从他的个头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了喉结,声音变得浑厚沙哑。最初的柔软而纤细的髭须也都冒了出来。而那个酷妹呢,她中学都还没有毕业就被开除了。原因是学校再也教育不了她了。她跟一伙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几乎每周逃课。她家里人拿她也没有丝毫办法。她长得瘦巴巴的,刻意追求苗条,“骨感”。长相如果没有那种因幼稚而显得可笑的冷漠神情,甚至可以说是甜美的。但她性情乖戾,有点像一只神情郁郁懒懒散散的小黑猫。她家里情况原来跟他差不多,她听说是跟她一个以前当门卫现在已失业在家的爸爸和年迈的奶奶一起过日子。只是她家住在街上一个比较背的旮旯里。而他呢,住在郊区的农村。
他这回竟然被赶到教室后面来了,觉得很没面子。迟早他是会被学校开除的,他自己也知道。他甚至还有点渴望被开除。反正读书对他已经差不多是一种折磨了。真是无聊至极啊。还不如早点去混社会。像红毛幺哥那样多么爽!红毛幺哥就是酷妹的那个男友,扇他耳光的那个家伙。他手下有一帮小喽啰。真威风。是的,他也希望有一天像红毛幺哥那样,天天玩乐,无忧无虑。他也欣欣然加入了他们那一伙。但是最近红毛幺哥一伙人都“栽了”——他们都进了派出所,还没有出来。听说跟一起重大偷窃案有关。他们这次玩得有点大了。酷妹好像有事要告诉他。是什么事呢?他上回在网吧里遇见她,她很不开心,一句话也没有搭理他。好像又不认识他了。他妈的这种女孩子就是这种德性。真欠揍。他愤愤地想。他忽然举起手来。老师停住了讲课。皱着眉头,没有好声气地问:“什么事?!”
“我要上厕所。”
老师只是手臂很不耐烦地一挥,就像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他解放了一样,迅疾跑出教室。他咚咚咚咚很响地跑下楼梯,溜到教学楼旁边的操场上,他装作真要马上上厕所去的样子,朝操场北边的厕所跑过去。他一口气跑到厕所旁边的围墙边停了下来。围墙有一人多高,是红砖砌的,没有粉刷。多年的风吹雨打,红砖都风化了,墙角阴暗处满是碧绿的苔藓。墙头上爬满了何首乌,乌蔹莓,鸡屎藤和带刺的酸模。牵牵绕绕的野藤像是一床斑斑驳驳的破棉被盖在墙上。墙角外有一根大乌桕树,树叶这时已经变得鲜红。一根枝条刚好从墙头伸进来。他仰面盯着那枝条看了半天,又伸手朝枝条够了够,还差那么一点点。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垫脚。没有。地上除了一些红红黄黄的落叶,没有一块破砖头。他踮踮脚,跳起身,够到了,但没抓住。枝条被触动了,摇晃起来。一两片叶子也脱落了。一只栖息在树顶的灰喜鹊惊得扑楞楞地飞走了。他继续跳起身来,最后手终于灵敏的一下子就抓紧了枝条。但是枝条太细,不足以承受他的体重。还好枝条足够柔韧,虽然从墙头弯曲下来,却像一条结实的绳子。他紧紧地握住枝条,拉了拉,试一试是否真的那么牢固。还行。他脚蹬着围墙,双手拼命地抓住枝条往上爬。乌桕树瑟瑟直抖,落叶纷纷。墙体上的苔藓湿漉漉的,踩上去滑滑溜溜,很不容易蹬牢。他只好挪脚踩到那一丛丛披拂下来的野藤上。好不容易总算爬到了墙头。墙外是一片金色的水稻田的田埂。乌桕就长在田埂上。他想够到树上,抱着树爬下去。但树干离墙有点距离。他觉得没有把握。他朝下面望了望,审视了一会落脚的地方,一耸身就跳了下去。但他没有站稳。身子一冲,一下子栽进了水稻田里,压倒了一大片水稻。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幸好这时节水稻田里是干干的。他觉得手背有点疼痛。仔细看时,原来已经被什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都渗出鲜红的血来了。
好了。他出来了。他坐在田埂上,轻轻舒了一口气。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手因为用了力,抖抖索索的,不麻利。他抽了一支烟叼在唇角。他又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塑料壳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了。他慢慢把烟头凑到蓝色的火苗上点燃。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接下来,他要去哪里?他悠然吞吐着烟雾,望着眼前秋风中䆉稏不停的稻穗。好像若有所思。
等他抽完了一支烟,他这才站起身来。他听到了打下课铃的声音。他知道老师见不到他,以为他还在厕所里。这会儿还不要紧。等一会儿就不同了。恐怕事情就有点不大好玩了。不管他了,反正已经出来了。一会儿他们就会惊慌起来。一定会的,他们就会到厕所来找他,就会发现他从厕所边翻墙跑出学校了——因为墙上有他留下的新鲜的脚蹬过的痕迹,还有弄乱了的那些野藤。
他急急忙忙沿着田埂往一条小巷子里走去。这是一条比较幽静的小巷子。两边住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家,高高低低的房子多半都破破旧旧,很多是烂尾楼。光秃秃的拉电线的水泥杆子上贴满了小广告,什么老军医治性病的啦,无痛人流的啦,美女征婚的啦,五花八门。电线东西南北拉拉扯扯,搅成团乱麻,简直就像是巨大而破烂的蜘蛛网。巷子里潮湿阴暗,散发出一股臭水沟的恶臭。酷妹不知道就住在这儿哪个地方。他只是大概知道她住在哪一片。一只狗忽然从一个虚掩的房门口冲出来狂吠,吓了他一大跳。他火了,朝它狠狠地踢了一脚。狗向后避开他,还是不依不饶追着他狂吠。他不再理它,径直往前走。一个肿眼泡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楼上的一扇窗户里探出脑袋,朝下面望了望,就又缩进去了。他站住了,狗也畏惧的停住,但叫得更凶。他拿它真没有一点办法,只有咒骂。他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不停回头看,提防着那狗,怕它真的冲过来咬他。还好,它也只是跟一般的狗一样,在家门口虚张声势而已。走了一段路,狗不敢再追了。叫得也不再起劲。他匆匆忙忙穿过这条巷子,来到一条老街接近郊区的尽头。在这里,一道蜿蜒的大堤脚下,是一个肮脏的码满了废品的收荒站和一个黑乎乎的晒蜂窝煤球的场子。他看见一个腰都驼了的老太婆正站在一台磅秤前,盯着那准星。荒货站的老板,一个酒糟鼻头的矮胖老头,正在那里小心翼翼移动秤上的砝码。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他在荒货站对面的公交站牌边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现在一定不能到“星期日”去。一会儿学校说不定就会派人到那里去找他。肯定会的。这下子事情是不是闹得有点大了?他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沮丧。
他看见荒货站老板又在跟那个老太婆一起清点她从一个蛇皮袋子里倒出来的塑料瓶。他们一面拿手拨着瓶子清点,一面嘴里念念有词。隐隐约约的他听见“二,四,六,八,十……”
他认得那个老太婆,她很多次在街上走来走去,到每一个垃圾桶里仔细检查,希望能捡拾到有用的垃圾。她走路都有点颤颤巍巍了,但还是在背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空塑料瓶啦,金属罐啦,锈迹斑斑的铁丝啦这些东西。她把一袋又一袋的垃圾背到荒货站里,换回几个小钱。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她。他这时无意中发现,荒货站的矮胖老头从他围在腰间的脏兮兮油腻腻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军色帆布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和几个零币,递给老太婆。老太婆笑呵呵的接了过去。她从她的灰色的上衣内口袋里竟然摸出一个花里胡哨的钱包来——那显然是一个小女孩子不用了丢掉的,现在被她拿来用上了。她笨拙的拉开拉链,露出一张红色的一百元的票子。她把那十块钱小心折叠好,和几个零币都仔仔细细的放了进去。然后跟荒货站老板告别,拿着那空空的蛇皮袋,顺着街道朝大堤的方向一直走去。
他知道她会去哪里。在大堤外一里开外的河洲上,有一个垃圾场。他有几次看红毛幺哥他们一伙人到河边去钓鱼,经过那里看见过这个老人。她当时就正在散发着臭味的垃圾堆里扒拉着,努力的寻找被压扁的塑料瓶子之类的东西。
他猜测学校这时候应该开始找他了。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他越过街道,经过荒货站。矮胖老头瞄了瞄他,好像认出了他,口气很不好地问:“小伢,你不上学的啊?今天是星期几啊?到处乱跑!”
他不做声,不理会矮胖老头,低着头走过荒货站。穿过黑乎乎的堆着煤球的场子,朝大堤脚下走去。他一会儿就经过煤球场在堤脚打的一段灰暗的水泥粉刷过的围墙。墙头栽满玻璃渣,这时在渐近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里有一家小杂货店。店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他走到店门口,依然看见那个守店的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打毛线衣。她听见有人走过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低头好像忙着打她的毛衣,但是她的眼睛一直不停瞟着他。她只是冷冷问了一句:“小伢,今天不读书啊?要买什么啊?”
他穿着绿白二色的校服。这很明显,人家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学生。况且这个胖女人多次看见过他。他也多次到她这里买过烟。
“我要打一个电话。”
他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他急切想听见那里面接通后的声音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呀?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呀?……”他等待着,终于,那边的人接电话了。
“谁呀?!”很不耐烦的声音。
“我!”
“你他妈是谁啊?!”
“就是我!你耳朵有毛病啊你!”
“什么事?”
“你不是有什么屁事?”
“你在哪里?不是在上学吗?”
“老地方等你,现在!”
他挂了电话。
他摸出一个黄铜色的五毛硬币放在柜台上,那个胖女人又瞄了一眼硬币,没作声。趁她不注意,他又“摸”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想带出门。
“酒要五块钱,小伢。”
他知道穿帮了。他无可奈何又付了五块钱。这才很不自然地走出店门。
他沿着大堤堤脚走了一段,转到另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这里长满了欧美杨苗。以前是一个苗圃,就在荒货站后面。小路穿过苗圃,靠大堤一边有一个扔满垃圾的池塘。池塘岸边生长着几根要死不活的老柳树。树上挂满了老掉的丝瓜,在微风里轻轻飘荡。有一个破烂的窝棚,靠着一根柳树搭起来,这是做过什么用的,他当然不知道。狗尾巴草和结满飞絮的飞蓬在窝棚边长得人挤不进。他一面扭开酒瓶盖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酒,一面慢慢的在荒草中走到窝棚那里去。
2
她最近摊上了烦心事。真是糟得她自己都没有了主意。她有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模模糊糊一阵阵恐惧不住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现在是那么无助和迷茫,都对自己以前那种不顾后果的做法有点懊恼,甚至悔恨了——如果这种隐隐约约的类似沮丧的情绪也可以叫做悔恨的话。她反反复复希望这不过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这个发生变化了的身体的确是她的,一点没有错。这个折磨她的,让她心绪一阵比一阵恶劣的生理反应,真叫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想她一定是不小心怀孕了。
她震惊于这个“现实”。她要回归到以前的无忧无虑的自己。她不可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将把她带向生活的可怕深渊。她要“处理掉”这附著在她身上的“麻烦”。要怎么“处理掉”?恰恰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红毛幺哥又被“关了进去”。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放出来了。她现在只能一个人面对这个让她慌神的问题。但她真的没有勇气直接面对“处理掉”这一回事。她只能一个人反反复复体味压迫她的痛苦。她有时候有点喘不过气来。到底有多大一回事呢?她揣测着,拿不定问题是否真的有那么严重。她甚至在考虑,万一她生下了这个小孩子……不,绝不可能,她想象她邋里邋遢带着一个同样邋里邋遢的小孩子的情景,这不可能。我不会就这样完了。她都不敢走出房间了。几个白天都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晚上三更半夜像个饿鬼一样到处找吃的。她奶奶来看过她几回,以为她生病了。她恶声恶气跟她说话,轰她出去。
“你走,我没事。烦呢!”她不耐烦嚷嚷道,“臭死了,又到垃圾场去了!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要伸出她干枯乌黑的手去摸她的额头,被她厌恶地推开了。老人只好叹口气,帮她打开窗子,才转身慢慢出去。
她已经开始感到不时发作的强烈恶心,像要吐出心肝五脏的干呕。这折磨得她人都瘦了一圈。她安安静静躺在光线幽暗的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尖利的金属敲击声和猛烈的暴雨般冲击地面的狂野音乐。她头脑里始终昏昏沉沉,就像是里面起了一场茫茫大雾,不见路径,也没有一丝明亮的灯光闪耀。她眼睛里不知不觉就盈满了泪水。黑暗笼罩着有点霉味的小小房间的四角,外面微风轻轻吹过,那扇打开的小窗户上松动的毛玻璃有节奏地碰击着窗框,发出烦人的细碎哐哐响声。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一个男生声嘶力竭的嚎叫,强烈的声浪轰炸着她的耳膜。她开始啜泣了,在晦暗的光线里,她小小的脸庞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微弱的啜泣声就像春天里蜜蜂的嗡嗡声一样,模模糊糊,隐隐约约。
一大早家里人都出门去了。安静的房间里还沉浸在凝滞了的昨夜的气氛里。但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吧?外面偶尔传来一阵不依不饶的狗吠。一定是有陌生人从这里经过了。她闻到了一股花香。透过小小的窗口可以看见外面的一户人家门口一边种了一株桂树。树枝上面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金色花朵。在树下也落了厚厚一层。这是好闻的桂花的香味。她贪婪的大口呼吸着,这时浓时淡的香味如同飘渺的烟雾在空间里袅袅升腾一样。她稍稍平静了一点。斜着脑袋,望着那茂密的叶片里浮现出来的金色花粒,和长了青苔的地面上那一层厚厚的金色粉末。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有点饿了,便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直起身来。她开始慢慢腾腾穿衣。
她坐在一个老式的抽屉前,对着一面廉价的塑料框小圆镜梳理蓬乱的黄头发,一面仔细观察自己的面容,看看是否有些什么明显变化。除了眼里血丝多了一点,还好,跟以前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的确是瘦了很多了。脸颊没有以前那么圆润了,下巴也是。但更“骨感”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她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乱蓬蓬的头发梳理顺畅。这才精心的绾了一个高高的发髻,用黑色皮筋扎好,并拿那些卡通金属发夹夹上去。她还是一个孩子的趣味。
她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响了。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固定电话。她有点奇怪,这会是谁呢?
“谁呀?!”她有点不耐烦,她想可能是奶奶或者爸爸打来的。
但是她听见一个男声,瓮声瓮气的。她一时记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见过。
“你他妈是谁啊?!”她有点恼了。
“就是我!你耳朵有毛病啊你!”
她忽然记起来了。那个小子瞬间成了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什么事?”
“你不是有什么屁事?”她长长嘘了一口气。她几乎要跳起来。是的,这个小子真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一点不错。她的脑子里似乎一下子就射进了一股强烈的光芒,迷雾瞬间一扫而光。她几乎要叫起来了。
“你在哪里?不是在上学吗?”
“老地方等你,现在!”电话哐的一声挂掉了。
她急忙起身。她的饥饿感如此明晰,如此强烈,仿佛疼痛一样,一下子就刺激了她,让她浑身的感官觉醒了。她觉得她要先吃点什么东西,再去见那个小子。她到小小的客厅兼饭厅里的一张桌子边站住了,桌上罩着一个红色塑料网罩,是防止蚊虫叮摆放在桌上的剩饭剩菜的。她揭开网罩,里面有一碗翻炒了无数次的黑乎乎的咸菜末。一碗辣椒酱和萝卜干。一大盆煮熟的红薯。还有一碗凝结了的稀粥。她从昏暗的厨房里取来筷子,才不管稀粥是冷的,坐在桌边就开始呼噜噜呼噜噜吃起来。她咀嚼着萝卜干,咀嚼得吱吱响,声音清脆,快活。她扒拉完稀粥,碗筷一撂,出门了。
除了她以外,阴暗的巷子里这时一个人影也没有。她耳朵里塞着耳机,一面走,一面听着歌曲。她经过一根拉电线的水泥杆子,目光瞟过那上面的“无痛人流”广告。她四下里望了望,确实没有一个人。这才仔细的盯着那下面的两行字又看了看:
地址:解放路跃进巷380号光明旅社二楼010室
联系人:郝医生。电话:1380xxxxxxx
她掏出电话来,飞快地记下了郝医生的电话。她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又四面望望,这才加快脚步走出巷子。
其实她已经到那个地方去转了好几次,她甚至都到那个旅社里去了。在那个老旧的七十年代建起来的建筑里,她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窄窄的房间前,徘徊了很久。那扇绿色漆都快掉光了的门上,用粉笔写着010。一个脑袋剃得光光的男人焦灼不安的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她还看见了一个秃顶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头送一个三十多岁的胸脯鼓鼓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个光头看见女人出来了,马上显得一脸关切。但是女人没有理他,径直扬长走了。那个光头跟秃头老头打了一个招呼,急急忙忙追上去。她手足无措,那个秃头老头一看见她就问有什么事。她不理他的,假装在这里找什么其他的人。这就是那个郝医生吧。听他的口音,这是一个外地人。她猜一定就是他,这个秃头。但是她一看见他就觉得浑身直透寒气。她想象自己孤孤单单躺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张开两腿,任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处理”,嚯!这绝对是一种耻辱。这绝对是一种耻辱!她只要想一想都有点透不过气来!
她几乎没有觉察出她走到了一个公交车站台边。一辆只载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拿着手杖的瘦老头的破公交车正好开过来。大概三十来岁的一个小司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她白了他一眼。司机兀自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头吃力迈步走下公交车,好像身上负有千斤重担一样缓慢而小心。
她想抽支烟,伸手到衣袋里摸了摸,烟盒瘪瘪的,空空如也。她把烟盒捏成一团,随手丢掉。站在那里等车开过去,她就横过马路,从荒货站那里转弯,折向煤球场。她径直走到灰色水泥围墙边的杂货店里。那个胖女人正在聚精会神打毛线衣,她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买包烟。”她说。
胖女人吃了一惊,抬头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被吓着了一样。她张大了嘴,露出发黄的门齿。她好像没听清她说什么,小声问道:“买烟?”
她丢了一张十元的票子到柜台上。胖女人站起身来,把织了一半的毛线衣搁在坐的凳子上,给她拿了一包烟。她一声不吭接过来,装进了口袋里。她目光有点迷离漂浮,好像是不大自信,望着柜台后面的货架上的包装食品,薯片啦,饼干啦什么的。
“还要点什么?”
“不要了。”她转身出来,仿佛看见胖女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从后面盯着她看。她不知道是否真的是这样,她想回头看看,但是她没有。按道理说胖女人对她很熟悉了,她应该见到她至少有一个友好的笑容。但是她居然装得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她有点懊恼了。“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悻悻的沿着大堤堤脚走,然后拐到一片金黄色的欧美杨苗圃间的小路上。她忽然有点烦躁起来。好像有一种疑心在她心里一下子升腾起来了。她这是怎么了?她忽然又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一样,她的心头一瞬间就蒙上了阴影。她停住了,重新把烟盒掏出来,撕开了包装,抽出一支烟来。她紧紧拿牙齿衔着过滤嘴。又摸出打火机,麻利的把烟点上。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她把烟夹在两指之间,舒舒服服的吐出了一个蓝色的旋转不停的烟圈。她看着烟圈渐渐消散。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她不明白。好像她将要面临一种恐怖的场景。她觉得这种预感是不祥的,她甚至在这一刻感到了内心的冰冷和麻木。她脑海里老是出现她赤裸裸摊在那幽暗的房间里的手术台上的情景。张开双腿,血淋淋的场景使她瑟缩着身子。不!不!不!她听到了一种呼声,近乎绝望的呼声。但她并不清楚这呼声究竟是什么。她站在那里,秋风吹过,欧美杨金色的叶片呼啦啦直响,就好像是一群疯子在那里起哄,鼓掌。她浑身开始发抖。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恐惧?
她掏出手机,翻出先前储存的那个电话,摁下了拨号键。
“喂?”
“是郝医生吗?”
“嗯。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喂?”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听到那个郝医生连连的“喂,喂,喂”着。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问一下,无痛人流要多少钱?”
“喔。无痛人流啊?嗯。最少也得要三百块钱吧。是你自己吗,嗯?多久啦?喂!喂!喂!怎么回事,信号不好吗?喂!喂……”
她摁断了电话。但是不多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像是被一条蛇盯着,一下子有点毛骨悚然了。她不情愿的接通了电话。
“你的电话音很有个性啊,小姑娘,呵呵。没事的,小姑娘。我这里是最便宜的了。保证无痛,而且安全,保证隐私。百分之百保证,好多小姑娘都是到我这里来的!没事的,绝对放心好了!真的,喂,喂,要抓紧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拖一天就,喂?喂喂!这信号怎么这样不好,喂,喂,喂!喂?……”
第三次接通电话时,她几乎都哭了。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有多少?”
“我只有五十块。”
“小姑娘,这我也没有办法帮你啊。这样吧,你尽量凑一百五十块钱。再少我也帮不了你了,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鬼电话信号!喂……”她摁掉电话。
第四次电话刚响起来时,她直接就摁掉了。她似乎看见那个家伙一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样子,她几乎要笑出来了。
她最后毅然走进那条幽僻的小路,穿过苗圃,她来到一个满是垃圾的池塘边。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依一根老柳树搭建的破窝棚。她朝那窝棚走过去,齐腰深的狗尾草穗子擦过她的身子,无数飞絮在风中飞舞起来,有些粘在她的头上。
她轻轻的走着,穿过那片荒地,秋风瑟瑟。
3
在窝棚里有一张破竹床,上面铺着些报纸。他神情有些呆滞的坐在那里。一阵阵回风灌进里面,有一股腐烂但干燥的木头气味。他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是好,面对着这样一个不住流泪的女孩,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他一时有点发懵。但同时心里暗暗得意。看啊,看啊!你也有这一天?真得感谢老天叫你倒霉!不然你也不得这样对我服服帖帖!她站在他面前,眼泪巴萨,再也不是以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样子了。
“我先到郝医生那里去问问要多少钱。”
“我问过了。”
“多少钱?”
“最少一百五。”
“你有吗?”
“有我还找你个头啊!”她不耐烦地说。
“我也没有这么多啊。”
“真不是个男人!”
她撇起嘴,白了他一眼,甩手就要走。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她。由于用力过猛,她没站稳,身子一个趔趄就倒在他身上。他也一下子就搂住她倒在了破竹床上。
“别走!”
她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双臂紧紧抱住他,不住地说:“帮帮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她哭了,接着像是伤心的闸门打开了,她哭得很伤心,哭得眼泪都稀里哗啦的。浑身颤抖,好像自己已经掉进了绝望的深渊里头。
“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但我今天不能回家里去拿钱。今天学校肯定派人到我家里去了。我是从学校偷逃出来的。”他的心肠有点软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担心,你他妈别担心。让老子想想法。”
“你一定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我以后谁也不理了,我只跟你好!你一定要帮帮我!”他最受不了这个了。他也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他直挺挺躺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棚顶上的茅草,一种不真实的氛围让他觉得他似乎沉在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梦境里面。这梦境荒诞,无聊,有点叫人失重,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这是迷乱的,奇怪的,陌生而令人憋闷的情景,他又一度感到了一种沮丧,失落,甚至伤心。他掉进了一张柔韧的网里一样,举动思想都开始迷迷糊糊了。他感到一种不明不白的愤怒,好像是有人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样。他长长透了口气,说:“红毛幺哥那里将来怎么办?”
“叫他见鬼去吧!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她恶狠狠地说。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轻轻推开她,站起身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凑到点钱。”
她盘腿坐在破竹床上,显得瘦骨伶仃的,她抬头望着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干吗觉得有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呢?这是怎么回事?真他妈闹不明白!他觉得有点窝囊,这时候,要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对,要挺住!真是有点奇怪,难道这是场梦吗?心里怎么觉得老是奇奇怪怪的?究竟是哪里奇奇怪怪呢?是她那样子吗?真他妈闹不明白!他庆幸她遇到了这麻烦,但同时懊恼自己只能如此接受这个落魄的女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真他妈窝囊废,恶心极了。
他独自走出窝棚,依然穿过那片荒草,走进苗圃。他头脑里一片空洞。这时候,学校的人一定在到处找他吧?哈哈,这回一定是够得上开除了。管他呢。可是到哪里去搞钱呢?这还真有点伤脑筋。他以前到那个胖女人的杂货店里买烟时,“顺”过她摆在柜台上的小东西。口香糖啊,小瓶白酒啊什么的,她的钱箱在柜台里面,放在她的身边,他根本就不可能够得着。要是她偶尔上一趟厕所呢?店里没有人在了,那么,事情就是另一回事了。嗯。他沿着大堤堤脚又走回去。他在杂货店旁边等了一会儿,再慢慢的转过去,朝里面看。胖女人就像一尊菩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在专注地织她的毛线衣。看来一时半会还真没有办法。
他在杂货店门口站了很久,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一样。最后,他终于走了进去。
胖女人停住手中的活,好奇地望着他,问:“要买点什么?”
“不买什么。”他抓抓脑袋,一脸尴尬。他甚至都有点结结巴巴了。胖女人更加好奇地盯着他。
“有什么事吗?”
“我想,呃,嗯,我想借点钱。”
“什么?!”
“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百块……?”
还不等他说完,胖女人脸上就笑开了,她讥诮地说:“嘿!你这个小伢,我认也不认得你呢,怎么借钱给你!”
他呆呆站在那里,望着胖女人。胖女人也望着他,好像是在提防他要攻击她一样。
“你有什么事要钱?你不会打电话到家里去叫大人给你送来?”
他想再说什么,但是心里一恼,就立即走出店去了。他爬上大堤。坐在一个水泥界桩上,又点燃了一支烟。他一面抽烟,一面目光盯着杂货店,和那错落有致鳞次栉比的房屋。他又望望大堤另一面远处的河流。弯弯曲曲的河流穿过长满了高高白杨林的河洲,一直向东方流去。河水平静如镜,映照着河岸上的树木,清清楚楚。一道乌黑的烟从树林顶上升了起来。那一定是垃圾场在焚烧垃圾。
就好像有一道灵光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霍的站起来,显得有些亢奋。他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呢?他要是早一点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嘛!他狠狠扔掉烟头,就大步流星朝那宽阔的河洲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欢快地大叫。他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是她跟来了,她站在大堤上。他朝她挥手,叫她不要跟来。她站在大堤上,望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去。
他钻进一片白杨林。循着一条满是拖拉机轮胎痕迹的路弯弯曲曲绕过林子。然后他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撂荒地上。他把一瓶红星二锅头一下子全灌进喉咙。他用力扔掉那玻璃瓶子。抹了抹嘴巴。无数粉红色的蓼花盛开了。在阳光下,这片起起伏伏波动的粉红色的花海中间,升起了几缕丑恶的黑烟。他信步踩踏着那摇曳不停的粉红花穗,像在一场没有醒来的梦境里一样,朝那升起黑烟的地方轻飘飘走过去。他听到了无数的嗡嗡声。无数的蜜蜂和苍蝇,飞蛾,枯叶蝶,小叶蝉在花丛里飞舞。不时的,那些讨厌的微小昆虫撞到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脖子里。他全然不在乎。车轮碾压过,深深的把红蓼压进了泥土,但是红蓼依然在车辙边热烈开放着。他跟着车辙走。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那巨大的垃圾堆上缓慢蠕动着。老人背对着他。他轻轻地移动,离她越走越近。他鬼鬼祟祟躲开老人的视线,故意绕到老人的身后。苍蝇越来越多,围着他直打转,嗡嗡声就像是耳鸣。一股焚烧塑料夹杂腐烂动物尸体的恶臭令人欲呕。他也佝偻着身子,慢慢朝垃圾堆凑过去。他踩倒一片又一片红蓼,终于靠近了那堆垃圾。他捡起一个深绿色的啤酒瓶,勾着腰,慢慢的小心的爬上那个垃圾堆。悄悄接近老人。他听到秋风从河岸上的白杨树林里吹过,大大的白杨叶片相互拍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群恶魔在热烈欢呼鼓掌。
老人佝偻着腰用双手在散发着臭气的垃圾堆里挑拣着肮脏的塑料瓶,瘪掉的易拉罐,还有……她感到有点什么不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她,她惊讶地扭过头来,她还没有发出惊恐的叫声,就眼前一黑,什么东西破碎时发出刺耳的呯嘭的响声。
那个老人花白的头上,鲜血正汩汩冒出来,她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像一袋面粉一样沉重的倒下去,嘴里甚至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肮脏枯黑的手指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歪着头,张大了嘴,好像被谁卡着脖子不能呼吸一样,眼珠都突出来了。
“不借钱!”他的脸扭曲了,手中紧紧攥着啤酒瓶脖子。瓶身已经破碎了。
“杀人犯!杀人犯!你他妈的!杀人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跟着他来了,从那片飘浮起来的粉红色云彩边上,她睁大了恐惧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跑来了。她一面跌跌撞撞地跑,一面绝望地呼喊起来。“杀人犯!杀人犯!”她摔倒在那浓密的花海里。她声嘶力竭伸出一只胳膊指着他哭喊:“杀人犯!杀人犯!——那是我奶奶!我奶奶!”她在那花丛里突然剧烈的呕吐起来。
他扔掉手中半截啤酒瓶子,一屁股就瘫坐在垃圾堆上。他好像一下子就坠进了冰窖里。他愤怒地大喊:“我日你妈!”
他想爬起身来,他滚下大垃圾堆,开始努力奔跑。跑了一段,他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虚脱了一样,就不自觉地跪在那花海里,一下子感觉有点天旋地转。他使劲摁自己的手心,他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感到隐隐约约疼痛。他难受极了,逼人的恶臭使他的胃液开始翻江倒海。他也开始呕吐。他整个人扑倒在红蓼花丛里。一片热闹的嗡嗡声。
“杀人犯!杀人犯!你他妈的!”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他眼睛迷糊了,听见了秋风刮过河岸上白杨树林时热烈欢呼鼓掌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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